這幾日，雍州慶州交界處的黎平村很是熱鬧。

這座寂寂無名存在了幾百年的無名村終於有了名字，且往日只做車馬短暫停留地的小村子第一次有大批軍隊駐紮下，他們依村建堡，臨河挖溝，儼然一副要把這巴掌大小的村落當成自己的根據地建設的樣子。

起初聽林小水講這個計劃的村人只當是笑談，塢堡建設何等不易，不見那高城深溝都是經了幾代人才經營而成，這百黎軍雖有神龍護佑，可神龍又不管土地的事，如何能在一夜之間興起高墻？

可不過幾日之後，便有一支商隊從西邊過來，不但運來了各式便宜新奇的貨物，還有一車車的灰色粉末。那些結實粗壯的農人取了河邊沙土與灰粉混合攪成漿狀，再用那東西做底砌出城墻。一兩日的風幹之後，已經是幾人抱木而撞都巍然不動的堅固遮擋了。

帶隊的工頭不無驕傲地炫耀著：“這是咱們在神龍指點下做出的天上神物水泥，便宜又好使，神龍山上新建房子已經全用上了！”

“神龍不是主管降雨嗎？她連造屋也知道？”在旁圍觀的村民問道。

“上神來自上界，自然是無所不知。”工頭傲然道，“百工技藝，治國理政，上神只需稍一點撥，便足夠我等受益無窮了！”

那村民臉上神情也是一肅，看向遠處那頂金頂小帳的目光更加景仰了。

現下黎平村的人都知道，那日為他們行雲布雨的神龍就歇在那頂小帳內。倒是有不少人想去參拜祈福的，可到了跟前，卻都被一名俊美非凡卻冷著一張臉的小將軍攔了回去。說是上神為了替他們布雨，如今傷了元氣，謝絕一切叨擾。村人自然不敢硬闖，只是再三謝了神龍降雨之恩，又扶老攜幼地回去傳揚上神的犧牲與功績了。

張德柱隨著眾人的視線一起註視了一會兒隱在叢樹間的金頂小帳，看著到了飯點，便背著手朝家裏走去。

張婆子已經張羅好了飯食，讓小孫女張小花先去給臥床的媳婦端了一碗。張德柱掃了眼桌上的飯菜，仍是和以往沒差什麽的粗茶淡飯，可量卻很足，老妻眉梢眼角都帶著笑意，見他回來，便抑制不住地喜滋滋捧出個陶罐，跟他獻寶一樣炫耀：“之前林姑娘說的那商隊果然來了，貨品當真是價廉物美。你看這雪花鹽，這樣的成色，價格竟然只要別處的三成！”

張德柱從陶罐裏捏出一撮細細地看著，晶瑩如雪，隱隱還有一縷清香。怕是縣城中最好的酒樓也不舍得用這等好鹽。他訝然道：“咱們這離海頗遠，這樣的價錢，那商隊還有得賺？”

他這問題正搔到張婆子癢處，她挺起胸，現學現賣道：“有得賺！那商隊的朱大管事說，這不是海鹽，是從西關之外開采的巖鹽和池鹽。神龍教他們祛毒之法，化毒鹽為雪花鹽，故而成本低廉。只要商隊還在，以後就一直有這樣好的東西賣！”

她又說起白天見到的寬幅好布，顏色鮮艷又厚實耐用，各色沒見過的肉幹乳品，買回來能給全家補補身子。更有嶄新閃亮的農具竟然也賣，只是那東西價格略貴，須得等秋收後咬牙才能買得起……

說到最後，張婆子不由得心馳神往：“你說那神龍山莫不是真是神仙地界？不然的話，怎麽會有這麽多便宜的好東西？”

“是又怎樣？那樣的好地方，想必管控也是極嚴厲的。咱們連縣城都進不去，你還想去神仙治下？”張德柱潑他冷水。

兩人都不再說話，屋內氣氛仿佛都低迷了些，兩人招呼孫女吃飯，只是各自心中卻都有了點想法。

到了第二日，商隊仍然在，且又有一批貨物運到。村中的曬谷場上人頭攢動，紛紛掏出家底來購買這些難得一見的好東西。曬谷場中央搭起了一座高臺。一個皮膚被曬得黝黑的青年正站在臺上，對著下面大喊著：“不要擠！不要搶！東西有的是！這次賣光了我們還會送來的！神龍山有完整的產業鏈和工業體系，我們的產量充足，只要商路在，不會短了大家的衣食的！”

有不打算搶貨的閑漢大聲問道：“朱管事，你說的‘產業鏈’和‘工業體系’是個啥子東西？”

朱元江一邊指揮著手下搬貨賣貨，一邊還能抽空解釋著：“工業體系就是咱們加工一件東西的全部工序和流程的統稱。比如說咱們現在要找木匠打一張床，可能要高明的木匠師傅帶著徒弟做上幾個月。可在我們那裏，只要幾天時間。將一張床拆成幾十個部件，學徒木匠都能上手做部件。又有機器輔助，每天都能流水樣地出貨……機器是什麽？看到那水力磨坊了吧？在神龍山，有比這高幾倍的水輪機。水流從高處墜下，帶著輪軸旋轉，就能把三人合抱的巨木切削開來……”

眾人聽得目不轉睛，就連忙著搶貨的婦人們都忍不住停了手聽他講話。朱管事說話極是生動有趣，一件平常小事也被他說得妙趣橫生，更何況是他們聞所未聞的巨大水輪機。他繪聲繪色地講那百丈高崖上，白色瀑布傾瀉而下，帶動包鐵齒輪和杠桿，用機械之力完成人力所不能及的偉業。聽眾們不由得一個個都癡了。

朱元江看著下面那一張張如癡如醉的面孔，心中只覺得舒適又暢快。他本是東南章陽村的一名落魄秀才，其貌不揚屢試不第。後來索性沈迷游記話本，鉆研諸多奇技淫巧，被同窗嗤作不務正業。他以為自己今後都將這樣度過，可沒想到，在那一年大旱中竟是遇到了神龍降雨。

那一幕給朱元江帶來的震撼遠比其他人要大得多，曾無數次在午夜夢中暢游的話本場景化作實景，且遠比想象中瑰麗壯闊得多，朱元江幾乎是瞬間就死心塌地於神龍之威。且在謝小將軍詢問他們是否要西去神龍山時，頭一個毫不猶豫報了名。

他其實遠不到需要背井離鄉那一步，落魄秀才也是身負功名的人，留在當地他的日子要比很多人都強得多。只是朱元江天性帶了點離經叛道，那一日金龍舞空的畫面讓他魂牽夢縈，讓他迫不及待想要去看看這世上還有何等仙家風景。

他跋涉千裏來了西關之地，雖並未見到想象中閬苑仙葩鶴舞鳳鳴的奇景，可卻見到了更多新奇之物。他在學堂裏學到了名為“理學”的課程，那裏面包含著萬物至理，只要掌握它們，哪怕是凡人也能操控天地之力，使出仙家手段。那崖下滾動的水輪，點石成金的水泥，高爐裏滾動的鐵水……明明就是最普通的農人與工匠，卻在這片土地上綻出了比其他地方更燦然的偉力。

如今他看著那些一臉憧憬的人，便如同看到了當初的自己，心中越發生了憐惜之意。他按照之前林姑娘和謝小將軍的交代，賣力誇獎神龍山的好處，同時宣揚那邊仍需大量人手，去了就可分地給田——西關之外地廣人稀，雖大部分都是稗人草場，可神龍山幾個農家好把式去看過了，還有大量的豐腴土地無人開墾呢。

有了先前的鋪墊，此刻心動之人不在少數。有人大聲問道：“朱管事，俺們倒是想去，可這路遙山遠，兵匪橫行，各路王爺把守城門不讓俺們過，又要怎麽抵達？”

朱元江聞言哈哈一笑，說到：“不用擔心。你以為謝小將軍來此處是幹什麽的？那什麽崇王湘王的，蹦跶不了多久了！”

村民們聽得半信半疑，可這不妨礙他們回去之後拿著今天聽來的新鮮事大吹特吹。這年頭的人沒什麽娛樂，朱元江這樣一個能言善道的人，說話又好聽，故事又新鮮，沒多久她的話就被添油加醋地傳遍了四方。當這話傳入雍州崇王府上時，不久前新鮮上任的崇王袁不獲不由得發出一聲冷笑。

“好大的口氣。他謝小將軍是能征善戰，可他沒了謝家軍，便如那沒牙的老虎。當初皇帝小兒給他一群殘兵敗將，他不還是黔驢技窮被迫陣前反了？給本王清點兵馬，五日之後，本王要禦駕親征！”

不止是崇王得了消息。黎平村位於三王地盤交叉處，謝小將軍帶軍駐紮在此的消息早就如長了翅膀一樣飛得到處都是。謝小將軍雖然在眾人視線中消失了一年多，可當初威名猶在，崇王袁不獲、寧王韓兆義還有湘王齊術都只是戒備觀望，不敢上前。

可看了這幾日，謝小將軍只有最初帶了幾百兵卒進村，之後便只見源源不斷的商隊和輜重進村。他們在那裏修屋築墻，開地挖渠，儼然一副要把這裏當成領地來經營的樣子。

那些商隊送來的物資實在豐厚，幾位新王看著看著，心思便再也按捺不住了。

謝小將軍再厲害，身邊也不過幾百步卒。他們率領上萬大軍攻個出其不意，這樣不到一個月建起來的小村堡又能撐多久？

到時候既能殺了謝小將軍揚名，還能獲得一批物資，豈不快哉？

寧湘二王尚且能忍住，距離最近的崇王卻是已經按捺不住，準備先行出兵了。

而在黎平村的金頂小帳中，謝如期靜靜燒掉了探子送來的情報，恭敬地對葉懸光說道：“上神，他們終於要出手了。”

“哦，用我幫忙嗎？”葉懸光歇了這麽久，精神已經恢覆了很多，她宅得有點煩了，這會兒很是躍躍欲試。

“不必。這本就是我職責所在，您只需在此靜候。且看我是如何將這天下送到您手中。”

少年將軍俊美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殘酷的笑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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